赛马虽然是世界性的体育运动,但最钟情此道者,仍然非英国人莫属。电影、电视中常见的英国绅士漂亮潇洒的纵马跨栏镜头不必说,单是被英国统治百余年的香港,在回归之前,也曾由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郑重宣布,“马照跑,舞照跳”,便不难窥见港人浸染此风,已痴迷到何种程度。
说起来,英国人不只把赛马的风气带到香港,晚清上海租界里的赛事更是热闹非凡,在中国可拔头筹。久居沪上的袁枚之孙袁祖志曾有一说:“向称天下繁华有四大镇:曰朱仙,曰佛山,曰汉口,曰景德。自香港兴,而四镇逊焉;自上海兴,而香港又逊焉。”(《〈沪游杂记〉序》)移之赛马亦然。晚清上海租界虽有英、法、美之分,最有实力的“老大”却是英国。跑马盛极一时,自然源于英人根深蒂固的癖好。
今天的读者肯定难以想象,假如问你,当年上海最有影响的《申报》刊登的第一则新闻是什么内容,只怕你穷思极想,也不会猜到,那竟然是关于赛马的消息。“奇文共欣赏”,还是先从1872年4月30日《申报》创刊号登载的《驰马角胜》中节抄一段,以作标本:
西人于廿二至念四日,连日驰马角胜负。定于十二点钟驰三次,停一点钟,稍为休息再驰,至夜方散。当其驰马之际,西人则异样结束,务求精彩。或二三骑,或三四骑,连辔而行,风驰电疾,石走沙飞,各向前驱,不为后殿。倘行次齐整,无有参差,则胜负均焉。若一骑稍有前后,则高下立判。胜者扬扬自得,负者退然气沮。而旁观则私相赌赛,以马之优绌,判我之输赢。如甲谓马之赤色者胜,乙谓马之白色者胜。倘赤者稍前,则甲胜矣;白者稍前,则乙胜矣。其胜负以朱提数万计。中国之六博、蹋鞠、斗鸡、走狗诸戏,虽极喧阗,无此盛举也。
报纸流布远近,或恐外地读者未尝亲至赛场,艰于想象,记者于是对赌马规则详加说明。身处开放前沿,沪人自也多了一份比较眼光,不免将跑马与中国传统的博赛游戏相比,后者于是相形见绌,成了“小儿科”,以其场面、声势皆欠宏大也。
无独有偶,《申报》登载的第一篇纯粹的文艺作品,署名“南湖蘅梦庵主”写作的七古长诗,竟也是《观西人斗驰马歌》(1872年5月2日《申报》第二号)。作为掌故,一并录下:
春郊暖?杨丝风,玉鞭挥霍来花骢。西人结束竞新异,锦鞯绣袄纷青红。广场高?旗竿动,圆围数里沙堤控。短阑界出驰道斜,神骏牵来气都竦。二人并辔丝缰柔,二人稍后飞黄虬。更有两骑同时发,追风逐电惊双眸。无何一骑争先驶,参差马首谁相避。后者翻前前者骄,奔腾直挟狂飚势。草头一点疾若飞,黄鬃黑鬣何纷披。五花眩映不及瞬,据鞍顾视犹嫌迟。四蹄快夺流星捷,尾毛竖作胡绳直。须臾双骑瞥已回,红旗影下屹然立。名驹血汗神气间,从容缓辔齐腾骞。后者偃蹇足不前,桥根盘辟斜阳天。是时观者夹道望,眼光尽注雕鞍上。肩摩毂击喝彩高,扬鞭意得夸雄豪。健儿身手本?健,况得骥足腾骧便。兰筋竹耳助武功,黄金市骏真英雄。胡以迟疾决胜负,利途一启群趋风。孙阳伯乐不可得,谁能赏识超凡庸?遍看骠骑尽神品,安得选备天闲中,与人一心成大功!
比之前述的新闻报导,诗作的铺叙更觉详尽且生动形象。而且,与记者的客观陈述不同,诗人显然有自己的价值判断,即只赞赏赛马,而斥责与之共生的赌博。结尾的议论尤透出中国文人的虚矫与迂执。已经花了大量篇幅仔细描绘跑马争先的场景,足见作者之倾倒,却又惟恐招来“玩物丧志”的责难,故在最后兜回一笔,设想将这些骏马选录到皇帝的马厩(天闲)中,以为国效力。此乃所谓“化无用为有用”的妙法,却未免功利心太盛,倒人胃口。
如果考虑到《申报》的老板乃是英国人美查(FrederickMajor),则该报之特重赛马便也不能算十分离奇。并且,此后《申报》对于马事的关心也始终不变,每逢开赛,均毫不厌烦地一再称说。
也应该承认,每年的赛马活动确为申江盛事。写作《驰马角胜》的记者便曾施展中国文人拿手的四六滥调,极力铺陈中西游客蜂拥而至的盛况:
西人咸往观焉,为之罢市数日。至于游人来往,士女如云,则大有溱洧间风景。或篮舆笋轿得得远来,或油壁小车辚辚乍过;或徙倚于楼上,或隐约于帘中:莫不注目凝神,观兹奇景。而蹀躞街头者,上自士夫,下及负贩,男女杂沓,踵接肩摩,更不知其凡几矣。昔人所谓“前有坠珥,后有遗簪”,方此之际,殆又甚焉。诚海内之巨观,古今所仅有者也。
类似的文字描述,在以后《申报》关于西人节庆活动的报导中屡见不鲜。虽是陈词,但其所揭示的不分阶层、无论男女,均可到场参观的情状,对于远方的读者必有强大的诱惑力。晚清上海租界的大面积存在与畸形繁荣,使之成为展示西方文明的最佳窗口。国人不须远渡重洋,即可领略异域风光,于是到上海观“西洋景”顿成坦途,十里洋场在众多官绅士商的心目中更升为游乐首选之地。以致时人会发出这样的惊叹:“遂令居于他处者,以上海为天堂,而欣然深羡。或买棹而来游,或移家而寄居。噫!人果何幸,而得处于上海耶?”(《记上海古今盛衰沿革之不同》,《新闻报》1898年7月3日)而每年举行的跑马赛事,正是构成此“西洋景”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。
葛元煦于1876年编成的第一部近代上海导游书《沪游杂记》,卷一部分便专有《赛跑马》一条,言简意赅,后屡被各书抄袭。文曰:
大马路西,西人辟驰马之场,周以短栏,所以防奔轶也。春秋佳日,各赛跑马一次,每次三日,午起酉止。或三四骑,或六七骑,衣则有黄红紫绿之异,马则有骊黄骝骆之别,并辔齐驱,风驰电掣。场西设二厂,备校阅,以马至先后分胜负。第三日,增以跳墙、跳沟、跳栏等技。是日观者,上自士夫,下及负贩,肩摩踵接,后至者几无置足处。至于油碧香车、侍儿娇倚者,则皆南朝金粉、北里胭脂也,鬓影衣香,令人真个销魂矣。
这节文字介绍了赛马在上海每年分春、秋两季举行,顺便说一下,春赛在4、5月间,秋赛则多见于11月中。竞赛三日,以最后一天技巧难度最大,故观众最多。1896年出版的《(新增)申江时下胜景图说》中《赛跑马》条,在大体沿袭葛文之外,又稍作补充。既指明此跑马场之具体位置,实在“大马路泥城桥之西”,按之今日的上海地图,大致在人民公园、人民广场一带;又指出竞赛的危险性与投赌的操作法:
或有跌于马下者,或有被马踏伤者,时或有之,西人不足为异。跑马场之围外,设小房一所,专购彩票,不论洋人、华人,均可购买。待跑马一次过后,当时即行开彩。跑一次则开一次,著则不过数元或数十元不等,较之吕宋票易得数倍也。
至此,有关跑马场的知识已可称完备。
不过,这些描述仍囿于文字而无法直观,不仅辞费,而且也令人难以精确复原。此一缺憾直到1884年5月由美查创办的《点石斋画报》问世,才得到弥补。《画报》第二号即刊出《赛马志盛》一图,淋漓尽致地描画出赛场与观众两方面的情景。与最外圈的平坦不同,跑马场第二圈中有沟、墙、土堆等障碍物,应该是第三日比赛的主要场地。画面下方,对中国看客作了集中摹画:有人站观,有人坐看,也有乘轿乘车者。单是车的种类,便可说是将当日上海街市上见得到的车型荟萃于尺幅之间。老式的如独轮小车,新式的有从日本引进的人力车,从西方学来的马车。马车又有多样,按照池志(海天烟瘴曼恨生)大约撰于1893年的《沪游梦影记录》所述:
西人马车有双轮、四轮之别,一马、两马之分,以马之双单为车之大小。其通行最盛者为皮篷车,而复有轿车、船车,以其形似轿似船也,轮皆用四。近更有钢丝马车,轮以钢不以木,轮外圈以橡皮,取其轻而无声,诸姬争效坐之。有两轮而高座者,更名曰亨生特。亨生特者,犹华言其物之佳也。
凡此数种马车,图中多半已绘出。只是《申报》记者12年前因“华人观者过众,几于无处容身”,而提出的建议:“倘有人能于隙地,编以蓬茨,成一平台,俾观者居其上,而少取其值,则既可以从中获利,而亦无拥挤之患矣,岂不甚善?”看来并未获得响应。道理也不难明白,此处虽在上海,却属租界,中国人并不受到照顾。而从图画上方的文字则可知晓,被中国画家推到远处的西人,却占尽了地利。此段说明写得相当精彩,与精描细绘的图像相得益彰。文不长,为节省读者目力,一并抄出:
西人于春秋佳日,例行赛马三天,设重金以为孤注,捷足者夺标焉。其地设围阑三匝,开跑时,人则锦衣,马则金勒。入阑而后,相约并辔。洎乎红旗一?,真有所谓“风入四蹄轻”者。围角有楼,西人登之以?望。一人获隽,夹道欢呼。个中人固极平生快意事也,而环而观者如堵墙,无胜负之撄心,较之个中人,尤觉兴高采烈云。
已经懂得运用透视法的画家,其笔墨既着重于竞赛场上及中国观众一侧,自无法以同等比例兼顾置于对面场外的西人。配图的文字正可补阙,将缩小的影象“放大”,以济画笔之不足。而撰文者显然是取一般未下注人的视角,故可超越于胜负之外,得到最大快乐。
从骏马方面立说,“南湖蘅梦庵主”的引申失之于牵强;若就人而论,《申报》主笔黄协埙的概括倒还算贴切,所谓“西人于游戏之中,仍寓振作之意”(《淞南梦影录》卷二)。以此为观察点,便可从1898年发表的《上海春赛竹枝词》(见陈无我编《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》,发表时间据诗意推算)中,读出暗藏的嘲讽。作者足足用了一半篇幅,细写“真个令人销魂矣”的“南朝金粉、北里胭脂”:
马身扎彩也争光,皮叶新车意气昂。扮得马夫如簇锦,就中最是四金刚。/柳边小憩略从容,高坐车中暂驻踪。强似登台赁板凳,凉篷扯起树阴浓。/……/奇园楼峻吃茶时,鬓影衣香杂坐宜。要学时髦看子细,金丝眼镜鼻梁骑。/黛玉、兰芬艳誉夸,今朝昨日不同车。为嫌皮叶多风日,轿式玻璃四面遮。/马龙车水骋平原,并坐鹣鹣笑语喧。略看骅骝跑几次,振鞭且去到张园。/圈子兜来已夕阳,马车辘辘载红妆。观跑犹有余波在,争似西人赛一场。
号称“海上四大金刚”的林黛玉、陆兰芬、金小宝、张书玉,恰如张岱《西湖七月半》中所写的“名妓闲僧”一流人,“亦看月,而欲人看其看月者”。因而,其来赛马场,自我感觉也如同进入交际场,在服饰与车骑上必得争奇斗艳,不输于人。在西人的场内竞技之外,这班名妓又开辟出第二赛场,却是比豪奢、斗马车,难免不让人齿冷。
只是当年前往观赛的人们,却不似我辈有着如许多的忧患负担。相反,“金刚”们的临场恰可激起兴奋,斗宝更足令人大饱眼福。无怪乎每言赛事,作者们均对“鬓影衣香”、“溱洧风景”津津乐道,念念不忘,只因其已然构成跑马场外一道不可少的“风景”。最后需要补充的是,“南湖蘅梦庵主”的《观西人斗驰马歌》并非最早见报的赛马题材诗作,1869年4月的《教会新报》1卷33号上,先已刊登过一位姚姓中国文人撰写的《看西人跑马歌》。此作并非本人投稿,乃是其友宋书卿读而爱之,主动向该刊举荐。宋为此专门写信给主编、美国传教士林乐知(YoungJohnAllen),称“斯歌是言西人之善骑,描摹毕肖焉”。因此请求“阁下务希镌入《新报》,达诸远方,庶令未觏西人之跑马于申者,观此亦可想像而得之矣”。
而自创刊后,《教会新报》只刊发过少量诗歌作品,且都与传教相涉。突然登载姚君无关宏旨之作,必定让林乐知颇觉为难。为此,他特意写了一则《本书院主人专请正诗》,主题是正面解释为何不多刊载“教友送来请刻《新报》之送行赠别诗序”、“赞美圣父、圣子、圣灵三位一体之诗”以及“劝戒鸦片之词调”,原因是中国已译出之赞美歌有“重复”、“敖口”、“不接不连”、“不贯不通”等诸多毛病。林乐知的说法是,投稿教友既“抱负诗才”,“何不照已翻就之歌,平仄长短,细细检点;所翻赞美诗歌,有不妥之处,重新翻译”,以求达到“十全十美,一可在堂赞美之时同声唱和,二可免外教人见赞美诗有瑕疵也”。
如此推挡之后,对发表与“有益于圣教”题旨更远的《看西人跑马歌》,林主编自然也应该做出交代,于是有了上文的附录《附论〈跑马歌〉》。开头先承认:“至于今次所刊《跑马歌》,本不应入《教会新报》。缘跑马一事,昔时外国乃操练人马之气力,近来上海似乎赌博,故不当刊在《教会新报》。”但随后的处理措施也只有“是特附此”一句,即是说,写一段文字以正视听,便自以为能够起到“消毒”作用。当然,下面还有一番“义正词严”的批判:“再之,诗本借故借典,难免虚情假意,恐教友则不宜也。倘正大光明,真正出于正经书籍抑或圣书之典,亦无不可矣。”只是这些话说得前后矛盾,让人无所适从。写诗既被判定为“虚情假意”,教友不宜;真正引据“圣书之典”的作品又被劝告不必做,因更有打磨赞美歌的急务在。而害得林乐知落入这般尴尬境地的,其实还是赛马那“挡不住的诱惑”。
下面抄录的就是让《教会新报》主编难堪的《看西人跑马歌》:
西人跨马马路行,削木为垣泥筑城。天公为放三日晴,驱马出城马阵成。马群千百纵复横,黄骠紫骠非一名。马车压阵辘辘鸣,六辔在手尘不惊。一骑突出霜蹄轻,十骑百骑纷逐争。以人习马马骨平,马惯骑人眼不生。短衣稳坐猕猴精,长鬣浓垂气峥嵘。一鞭顷刻十里程,风驰雨骤送且迎。宛如树上跳鼹鼯,又如烟外流黄莺。忽若电闪激火星,忽若水面行雷霆。长竿一指骏足停,马立四野皆无声。徐行缓辔细柳营,伯乐于此窥全形。我朝尚文久息兵,西人安分不变更。回思天骥下神京,共乐承平四海清。